尉驰

重度缺爱患者

【顺懂】彩云当死(三)

待天放晴了,昆明城满目疮痍。李懂沿着断壁残垣踱回家去,废墟上一把新打的梨花木摇摇欲坠。母亲安然无损,那男人却削掉了鼻头。李懂穿行在鲜血的海洋里,心想,小猪一样。香格里拉的山火烧了一百年,一百年的日头,终于烧进昆明城。重建工作尚未做好,学生倒优先安置下了。新学校在山边,青林云海,有一束光。学校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,脸蛋身形样样都好,一口白牙甜得腻人,像个瓷娃娃。美中不足,袖下本该有两段牛奶般白润的胳膊,如今空空如也。她笑着说,啊呀,没有感染,已经很幸运了。她弟弟是截了右腿的小胖墩,弟弟的朋友是残破了半张脸的小四眼,谁都有点病,只李懂四肢健全,叫人嫉妒。丧尸哪里管胖瘦高矮,冲破了边防线杀进来,见人就咬的。他趴在栏杆上,静静地想。

高三那年,昆明警钟,他们去慰问。边防线,收养所,不记得在哪,一个新兵蛋子,年轻人,眯眯眼,见李懂活蹦乱跳,说好汉子哦,咋不去参军?李懂这才知道地方在征军,知道边防线多么需要人。但他更知道母亲不想他重蹈父亲的覆辙。他想象书上遥远的冰封雪线,想象喜马拉雅山脚的边陲小镇里笼上一层死寂,香格里拉的沧海云烟中血肉飞溅。想象着荒凉的景象也将吞没风中飘摇的昆明城。

想象那个男人,提着他的枪,守护山河与边疆。

于是他说:我要参军。

母亲听罢,吓飞了魂,哭了又骂,骂了又哭,不顶用,搬出继父。继父对他其实很好,吃穿紧用,骂骂咧咧地说:你这小身板,怕一去了,没开枪,先给咬死,瞎折腾个蛋。李懂点了行装就要走,被他关在屋里。母亲放不下心,成天盯着他。他觉得母亲太自私。有天天暗,要下雨,雷声隆隆,李懂沉默地听着,把额头贴在窗上,悄悄呼着热气儿。热气蒸腾,模糊了车水马龙的街景,他心里又冷又黑,忽然,一阵脚步声,那小猪一样的男人迈着八字步溜进来,悄悄地把行李递给他,叼着烟:你要去,就去吧。李懂惊异地透过烟云看他,他竟把母亲支开了。他说:总得有人去的,你妈不是不懂。

小越野在车河里兜游,跨过他日夜相靠的昆明城,停在生与死的门槛外。继父吞云吐雾,乜斜着眼,慢慢地叠着征兵登记表:别死得太早,你妈不想给你收尸。

 

李懂投了军,新兵营里没待上两天,被杨锐当宝捡走了。那时杨锐怕也有而立之年,狭长的小眼睛,微挑的嘴角,他搭上李懂的肩膀,碾一碾,把李懂碾进了蛟龙。李懂那时哪知道什么是蛟龙啊,一头雾水地进去一看,登时打了退堂鼓,找徐宏,说他不行。徐宏是个聪明人,不答话的,总说,你再撑一天,再多撑一天,明天不行了,我再让你退。撑着撑着,咬牙切齿的,也就撑下来了。那一年,大大小小,整个联盟,几十次丧尸潮爆发。风雨飘摇的国土上,流的是干净的血。李懂是天生的狙击手,千里眼,顺风耳,好像一个精密的仪器。杨锐看着他打靶,手里慢慢地擦着枪:像你这样有天赋的,从军这么多年,你以外,我还只见过一个哦。

李懂便忍不住要问哪一个。杨锐枪也不擦了,不自觉地弯起嘴角,又不自觉地沉下去:可惜了。李懂便不问了。

杨锐于他而言,总是个特别的家伙事儿。眼睛小,心宽,藏得住事儿,装得下人。有时李懂觉得他像一只蠕动的小蛔虫,钻着钻着,钻人肚子里去了,肚子里藏了什么乌七八糟的心思,他门儿清。蛟一的张天德是山东小伙,谗糖,东一包,西一包,散装渗透,一一被杨锐揪出来。但杨锐却做没看见了。他本是队长,可他像兄长,又像家长。李懂便感到一点亲情的温暖。

他军龄越来越长,枪法越来越好,打过的子弹,堆堆叠叠,怕也有几十座小山高。联盟的军人不仅是铁打铜造、千锤百炼出来的,还是钱砸出来的。钱砸出来了,又纷纷砸进战场,轰隆隆,死了,也就算了。杨锐曾说,你开枪的时候,眼睛里有火。一簇小火苗,滚烫地燃烧。李懂本不知道,后来渐渐,总觉眼睛里烧着热气。那是昆明城的战火,香格里拉的战火,鞭促着,他得去灭火。能灭火的,是枪。将他推上神祗王座的,也是枪。

李懂枪打得好,名气却传不开的。人人都说蛟一有个神枪手,好得没谱,好得顶天立地,却没人敢说那是蛟龙最好的狙击手。那个座位上,有人的,李懂爬不上去。他坐在那儿,站在蛟龙的巅峰,人人晓得,人人不提。杨锐也不说。杨锐不说的,李懂向来不问。好不好,是不是最好,那都随便。有枪,有子弹,有他,脚下的土地便巍然不败。

那时彩云好,琉璃美,彩云难散,琉璃不脆。后来,生活让你尝够了甜头,就要把你推入深渊。推入深渊,狠狠地击打、碾压,末了不够,再踩一脚,才算完事儿。他在蛟龙待了一年,或许两年,参军两年,或者三年,漫长的日头里,竟只回过一次家。新家,李懂不识得,继父忙,忙工作,母亲忙,忙手术,三个忙得晕头转向的小蜜蜂难得在除夕夜聚一场,饺子没吃两个,李懂得走了。他走时手忙脚乱地穿着鞋,说妈我得假了再来看你,转头就出门。他裹着皮夹克站在站台,瑟瑟抖着,一摸领口,才发觉未及抓上那颗小水石。他想,再见母亲时要记得拿。可他再也没有见到。

丧尸潮的爆发变得密集,大海里病毒含量逐年上升。幸存于末世的海洋生物越来越少,防守线逐步推进。那年的调查队,巡航任务,135舰,出海了,再没回来。据说是病毒感染的白鲨群进化出短小四肢,跃上甲板,一场屠杀。那时,没人想得到远处的大海上哀鸣阵阵,鲜血滚滚。森森白骨上勾着支零破碎的皮肉,皮肉顶,却是朗朗青天。135舰信号中断,武装直升机飞入非安全区域进行热感扫描,一看,才知道是满船的丧尸。母亲偏是它的随军医生。这消息本高度保密,不知怎的,泄给李懂。生死的事,他管不了军法,顾不上规矩,要走,要去防守线,杨锐叫人拦住他,他不听,仿佛哪怕撞得头破血流,也要去。杨锐焦头烂额,只差和他动手,把他关进禁闭室。李懂聪明的,蛰伏着,趁人不备,偷了钥匙,溜了。他沿着公路跑,尽头是即将升起的红日。朝霞呀,彩云呀,那么好。他想,不会的,妈聪明,会躲起来的。妈那么胆小,那么自私,早便藏起来了。

他租了辆摩托,轰轰杀进城。城边是海堤,再往远是三级防守线,再远,二级,最后是严阵以待的前线。海堤上站满了人,大大小小的,涌动着,挥舞着小旗。你看,李懂想,他们都等着亲人呢,太阳出来了,没有人会死。他这样想着,沿着海堤慢慢地走,忽然,一队士兵走来,挥舞着手臂,要人们撤离。人群骚动起来,李懂心里一沉,轮到他,他不走,那小班长就生气了。李懂嘴笨,又不占理,不说话,这时,船队归港的鸣声嘟嘟地响起来,所有人抻长了脖子去看。

那艘巨大的军舰,雪白的海军帽,燃着一团又一团的黑烟,在海面上画出一条血线。人群惊叫起来,嚎声,哭声,裹挟着,要撞倒沉着脸的一队队的士兵。他们再顾不上李懂,李懂点着引擎,哐哐两下,竟从海堤上飞跃出去。他像一头渴望归家的小鹿,发出哟哟的哀鸣,绝望地一跃,进了防守线。船队越来越近,能看见甲板上骚动的丧尸群,他们纵身一跃,下海,居然游得飞快。游近了,一滚,一爬,上岸,龇牙咧嘴地杀向守军。枪声轰鸣作响,来不及疏散人群,人们什么也看不见,远远地听着枪声,发出尖叫。尖叫声,哀嚎声,枪声,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,紧紧地缠着李懂,勒紧他的脖子,他觉得自己再不能承受了。他心里想,别开枪,别开枪——可他追上去,近了,看见黑压压的,蚂蚁一样的丧尸群,扑向火舌。他看见护士服,看见白大褂,看见深蓝色的迷彩,沾着血,滚来。有些人,他居然认识。熟悉的脸庞,熟悉的眼睛,熟悉的动作,不熟悉的生命。有人发现了他,大声叫骂着,唾沫星子里混着脏字儿,要他滚蛋。有人眼尖,瞥见他虎口磨不掉的枪茧,摔给他一把枪。

可他再不是那个神枪手了。从前他的眼里只有生和死,人和丧尸泾渭分明,靶心是丧尸的心,靶眼是丧尸的眼。可现在,在这场动人的火烧云里,彩云散,琉璃脆,他忽然意识到,死从生来,枪从火来,丧尸也从人来。他不敢开枪。

联盟秘密下达了扑杀任务,不知怎的,却没有做好疏散工作。海堤被绝望冲破,一片的混乱。直升机,小艇,个个都上了,135舰却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,防守线被突破,丧尸涌来。他们离李懂很近了,很近,像死亡一样,那么近,忽然,一声枪响,即将抓到李懂的那个小战士,轰然倒地。紧接着,一声,又一声,有一双眼睛,死死地盯着他,狠狠地,远远地,为他杀出一条血路。李懂浑浑噩噩地站起来,走了不知多少步,有人赶上来,揪紧他的衣领,大吼。那声音很熟悉,李懂却想不起来了。丧尸越来越多,越来越密,那人好像有枪,枪声狂响,响了一阵,李懂被人一劈,终于晕过去。

再醒来,在禁闭室。四周的黑暗,李懂伸手,摸到墙壁。逼仄的空间,李懂想,我也许只是做了个梦。没有摸到钥匙,没有逃出去,没有站在海堤上远远地看。但他一翻身,嗅到肘间浓浓的血腥味。有母亲的血。他蜷缩起来,看不到明天,看不到光。

她死了。

黑暗里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他做梦,梦到海,梦到有什么东西温柔地拱起他的身体,梦到有人击碎冰一样的海平面,跳下来追他。但他再不会将这样的梦向母亲复述。他不敢睁眼,一睁眼,眼前就是那场屠杀。喷着红舌的枪口,飞溅的血液,他们像潮水,黑压压的,一片一片上岸来,不知是人,还是丧尸。或者,真的是人。

挑着他长大的担子倒下了,什么军法,什么规矩,什么蛟龙,什么枪,随他们去吧。

 

第三天时,杨锐叫徐宏把李懂拉出来。杨锐当然想就地剁了他,但他刚从军事法庭上下来,刚替这不省心的玩意儿唇枪舌战,强忍了气,去看李懂,一看,更气了。血红的眼睛,像狼。杨锐摆摆手,继续关。徐宏不忍心,想替他开脱:规定最多只能关三天,再长了,要死人的。杨锐说,你且看他死不死的掉。关。

李懂便又进去了。

他脑海里没有别的,香格里拉,昆明城,海岸线。他有时尚小,有时长大,听见自己说,妈,我下次得假了再来看你。却连那颗小水石也弄丢了。他在昆明城奔逃,那个男人从天而降,救了他的命。他说痣归神仙,这颗痣怕去错了地方。他是个懦夫。想起男人,兜兜转转,便又想起那颗碧蓝的水石,李懂想,大抵再也见不到了。弄丢了。

杨锐一口气关了他十天,第十天的傍晚,杨锐亲自来,像老了十岁。他保住了李懂的命,保住了他的自由,保不住他的军职。李懂是他亲自带的兵,疼是真疼,爱是真爱,恨也是真恨,恨铁不成钢,恨得要发疯。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李懂,李懂不敢看他。杨锐便从口袋里摸出什么,递给李懂。

李懂一看,小水石。不沾一点血,干干净净。

杨锐平静地打量他,透过他,看另外一个人。他想象着,那个家伙,小王八蛋,叼着烟,走在战后的防守线上,一具又一具地翻动尸体,在黑暗的深夜里,借着一点微弱的光,借着那没由来的强大的执念,在上千具血肉里,顾顺找到这一颗晶莹的宝贝。他是蛟龙曾经的最好的狙击手,翻山越岭,将它送到这里。

李懂轻轻地捏住它,捏住他的半条命一样,小心地捧在手里。他从黑暗里露出脸,憔悴又苍白,风烛残年,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。他心里的大海决堤了,杨锐却不知道。他轻轻地靠在杨锐肩头,大海攒足了力气,只能迸出一滴泪水,悄无声息地顺着年轻的脸庞钻入胸膛。只此一滴,只此一次。一辈子的眼泪,这一天,悄悄地流干了。

评论 ( 20 )
热度 ( 177 )

© 尉驰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