尉驰

重度缺爱患者

【顺懂】彩云当死(二)

李懂从前常做梦,梦里是海,片片的大海,阳光勾画水纹,透明的,冰面一样。而他,他慢慢地往下坠。能摸到的是水,能看到的是水,能听到的,也只是水的轻柔的流动。又静,又凉,大海深处,越来越黑,越来越浓。他不知这是哪儿,又不明白前因后果,只是沉着,沉着,忽然,一处柔软的鼻吻拱起他的身躯,托着他慢慢地上浮。顽皮像孩童,吱吱地叫。柔软的鼻吻是不够的,紧接着,“哗啦”一声,透明的冰面被打破,一个模糊的人影朝他追来、跑来、游来,要把他跩上去。来者柔软又坚硬,李懂瞪着眼睛,想看清他的脸。游近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

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海,和母亲说,梦到了水。好多的水,好多的光,像笼在碧海灵云里,飘着,飘着。母亲不解,迷迷糊糊地听了许久,恍然大悟,是海啊。那时距病毒大爆发已过去了九十多年,自李懂出生时,人类就在蜗壳一般的安全区里苟延残喘。大海是病毒的温柔乡,除了手握钢枪的士兵,谁也不能靠近。他从没见过海的,怎么就清清楚楚地梦到了呢?李懂不知道。

唯一见过旧纪元的人是外祖母。那时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傣族小姑娘,额前顶一盘月牙,挂小铃铛,叮叮当当,白嫩的一截手腕玉一样,粉里透红,环一只小镯,也是叮叮当当。她叮叮当当地游走在香格里拉的怀抱里,朗朗天,沃沃土,泉水潺潺,石卡雪山头顶一毡大雪帽,天青云阔,红日昭昭。后来她老了,老得脸上沟壑纵横,老得眼白里污浊泥泞,满头银发胜雪,轻轻地搓碾耳边的银环:想起从前的那个时候……

她坐在藤椅上,说:从前的那个时候,天是天,地是地,山海是山海,娃娃做娃娃的事,汉子做汉子的工。又甜又美的姑娘,又长又远的山头。忽然有一天,一切都变样了,石卡的白毡帽抖落风雪,山脚野花败了又谢,湖面上狂风卷卷,古镇上老鼠过街,人群嚷着乱着,几个蓝眼蓝肤的怪物踉跄着咬过来,啊呀,病毒来了,新纪元来了。于是她再也没见过那样的山、那样的风,那样漫长的日头。

她说从前什么都好,什么都慢,一生也就那样过去啦。她的一生过去了,留下那只小小的月牙铛。后来父亲去了边防军,后来他常常不回家,后来死在某一次防卫战上,再后来,李懂被母亲牵着,来了昆明。母亲改嫁了,继父是做老板的,小眼睛,圆肚子,两颊醺地红澄澄,矮的胖的小冬瓜,好在不秃。他不知道母亲究竟爱不爱他,幸不幸福,只知道两个男人相互生疏。他长高,人也长大,去学校,学了历史,这才窥到百年前的一页往事。

百年前,还是一片桃花源。国度、宗教、社会、人。自由的空气笼着自由的人,猫,狗,飞鸟,游鱼,学生上学,工人出工,唱唱跳跳。那时外祖母还是小姑娘,漂亮,秀气,像他这般大,长在山脚,野蘑菇一样。山青,天高,云阔,遍地的野花,朵朵的,五颜六色。湖面是一张绿铜镜,映着碧海蓝天。但那骇人的病毒已在这样的仙境里生根发芽了。在地球那端的亚马逊河,在高山热泉的泉眼,在这里爆发。最初是一个,两个,紧接着,春笋一样,席卷了医院,人类太迟钝,才知道是末日。

外祖母从来不提那时的事,李懂只好在书里读到。灾难是火山,从来只会爆发的。它吞噬了人类的大半版图,死的死,伤的伤,剩下的,你争我抢。足足二十年,那无政府的野兽状态才堪堪结束。为之抗争的谭蕴、梁中南、长泽英子、尹秀贤,金发碧眼清扫北美渣滓的卡尔曼,自发性组织头头迪奥拉莫卡……英雄让时代迎来短暂的曙光。各国以独立身份组建亚美非三联盟,设立安全区,作为军经政合作体盘踞在各大洲。老虎占了山头,小猫小狗,像非联盟武装组织,那也是要分羹的。人类的皮,或许是野兽的心,旗子就不一定偏向那一边了。东南亚吹西风,或许偏人类,吹东风,一摇屁股就帮着丧尸做事了。南美、中东,都是有的。

李懂本该将历史的书卷再翻一页,但他才学到这里,百年警钟就敲响了。他还记得,百年六月中,天很阴,很闷,灰云白脸,憋着一场风雷。没有空气的流动,没有说话声,好像人也快尽死绝了,只剩昆明城等着雨。纪念日那天,十二点一刻,两刻,三刻,警钟早便该敲了,可满城的人等了又等,只等到越来越灰的天,坐立不安,纷纷上街去看。街上滚着狂风,看得人灰头土脸,面面相觑:钟声哪里去了?就这时,忽响起一阵震荡人心的低沉的老钟声,它叫得岌岌可危,叫得动人肺腑,人的脸上便堆起笑来:钟响了!忙要去默哀。可那钟声叫得那么凄楚,便是为了叫醒他的人民!从西边响起脚步声,奔跑声,嘈杂的越来越近,人抻长了脖子一看,先是看到黑压压的云,云却会跑,跑近了,才知是人。是耷拉舌头、扭曲身体,滴滴答答掉血的丧尸。人便惶恐起来,挣扎着往外跑。街道那么窄,那么长,李懂知道要跑时,已无处可跑。他想,妈在哪儿呢?那个男人,又在哪儿呢?

他慌不择路,进了小胡同,转着转着,到了郊区。狂风撕扯绿叶,哗啦啦的,像鬼叫。他跑累了,歇不到半分钟,听了尸体的抽搐声,咬咬牙,又跑。跑着,走着,最后到了河边。昆明好多的河呀,他不知道这是哪一条。河水本该清,或者油汪汪的透亮,可水里揉了血,尸水,是绿幽幽的浊液。身后的怪物逼得越来越近,他没有办法,绞着眉在郊野的河岸上做决定,跳了,病毒钻入口鼻,或者通水性的丧尸追来,也许会死。不跳,一定会死。他想通了,正要跳,头顶忽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。咆哮声越来越近,呜呜啦啦轰鸣,抬头一看,阳光从乌云里跳出来,原是一架直升机撕破了黑暗。李懂犹疑了片刻,怪物便靠得很近了,正伸手来抓,耳边炸响枪声,一梭子弹狠狠地扎入皮肉,血花飞溅。李懂忙侧了身避开,一看,跳下来一个男人。男人戴了钢盔,罩了护目镜,耳边挂着对讲机,一身迷彩作战服,脚蹬作战靴。护目镜遮了眼睛,扫过来,目光犹显狠厉。他一步迈上,把李懂挡在身后,叮叮当当地开枪——在他手里,连枪声都好听的。

那男人一把擒了李懂胳膊,向后一推,自己也往后挪。眼前大片大片的丧尸似成熟的稻穗一般被镰刀一波一波地割下,他寻了空子,叫李懂爬上去。李懂哪里会这个,男人见了,二话不说,将他拦腰一抱,单手一攀绳,利索地爬了上去。二人将将摸到机身,直升机轰隆隆打了个转,甩下一片丧尸走了。

李懂这才得了空子喘息,汗水打湿了衬衫,粘在身前,他也顾不上。那男人就地又跪趴下来,瞄着准星,李懂便知道是狙击手。他眼力好,穿过厚厚的护目镜,望见男人左眼角下一道短短的疤,这道疤来得好,在那张点了柔光的脸上平添三分野性,三分烈意,他整个人像刚出鞘的刀,锋利的,冰冷的,一把杀器般架在直升机上。而直升机,直升机在高空,在他的掌控下俯瞰整个战场。

他能窥见脚底的景色:昆明城,他生活了多年的昆明城。军队抵达,炮火纷飞,枪声阵阵。他望不见自己的家,也望不见学校。他远远地找石卡,找不到,找香格里拉,看不见。外祖母口中那满是野花、江湖、山和牛羊的仙境,百年前便湮在战火里,焦土上的断壁残垣,灰飞烟灭。

他后来知道,那天的丧尸潮爆发,起因只是一个孩子,太穷,太困,喝了未经联盟处理的河水。河水里,恰有病毒,进了胃,作妖。一个孩子,紧接着便是一个家庭,一个山村,一个小镇,一座昆明城。他常梦见海,可他知道,那碧海蓝天,不是他的。

局势控制住,很快的,死亡,也很快的。男人进了临时安置区,直升机轰隆隆地落下,他护着李懂走出来。李懂见过他开枪,那么稳,那么狠,像帝王,不废一颗子弹。走近他身边,李懂鼻子灵,在血气里,闻到薄荷香。

那男人似乎和作战小队散了,领李懂安置。他边走,边问,学生哦?李懂点点头。那男人便走开了,忙完了手头的事,回来,天色正昏,李懂还一个人坐在那里。他又问,你妈呢?李懂说:不知道。他说,死不了。

李懂攥紧拳。以前他脖子上吊一根黑绳,绳上拴一颗蓝水石,碧海青天的颜色,像海,外祖母传了母亲,母亲又给他,保平安。他跑着,逃着,似乎跑掉了。以前他怕了,紧张了,就攥着小水石,现在手里空空,怕得紧。那男人见了,掏掏口袋,竟摸出那颗水石:你的?李懂忙接过去,才知那男人百忙之中,竟还眼尖瞥着了这小东西,便道谢。男人浑不在意,环顾四周,悄悄摸出一支烟,李懂知道部队里没有抽烟的规矩,那男人偷偷吸了一口,便盯着李懂看,忽然说:你这颗痣,好风情的。

李懂吓了一跳,下意识去摸。左眼皮上一颗小小的黑痣,细细瘦瘦的,灵气,秀美,男人不该有。那军人见了,却说风情。他说:“痣哦,我老家说,只点在神仙眉下。”

李懂摸完了痣,讷讷地放下手,不会答话。男人见他呆傻,又拘谨,也不逗了,笑两声,走了,再没来过。李懂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夕阳里,反复地碾着那颗痣,满脑子都是男人那句轻飘飘的,带点烟气儿的话:好风情的。他想,自己原是个神仙哦。

想完了,拍拍裤子,要站起来,这才发现,从头至尾,他连那男人的脸,也没有看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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