尉驰

重度缺爱患者

【明唐】明朝再逢江湖·下

待进了藏剑山庄,行至虎跑泉侧,有一位身穿明黄衣裳的藏剑公子正坐在小山头,见有人来了,才颓然一望。唐在寻心知那便是叶孤鸣,便上前去。他向叶孤鸣说了来意,叶孤鸣一合掌,惨笑道:“大抵天下只有洛荷还记得我。东有秀云芳,南坐裴青元。北是杨暨、沈沉两人天下,西是阿若枯蛊术独步。你要找哪一个,自己去吧。”

唐在寻小心问道:“公子当初为救师妹,是哪一位起了效用?”

叶孤鸣拂了拂雪:“为救师妹,我跑遍天下名医。师妹死心塌地爱了一个登徒子,是师门不幸,我出手打伤她。历经千辛万苦救回来之后,她再也没有见过我,依旧同那混人浪迹天涯。你说哪一个起了效用?哪一个也不起。听你所言,你朋友中了剧毒,我看阿若枯不错,你且快马加鞭地去吧。”

叶孤鸣这时望了唐在寻一眼,“不过那阿若枯,性子古怪,求她救人,必要付出代价,你自己掂量掂量。”唐在寻迟疑道:“那你当初付了什么代价?”

叶孤鸣笑了笑:“不足而提。不过一身武功、一世逍遥。”

 

他二人自无量山朝五毒教赶去。一路上颠簸不平,遇大雨泥沙封路,就只得停下来等。唐在寻有些着急,陆无秋自在,只刻着一支竹笛。晚上睡在树上,唐在寻怕他掉下去,伸手搂着他,问:“你有父母吗?”陆无秋说没有,唐在寻道:“那巧了,我也没有。”

陆无秋便问,你为何叫唐在寻?唐在寻说:“听师父说,他有一年重伤回堡时,在路边见了个弃婴。”他笑起来:“师父心想,我此时自顾无暇,顾不上这个孩子了。可如果待我回去收拾一番,晚上再来寻,他还活着,便把他带进去。后来我自然活着,听说见了师父时,还伸出手来想抓他衣角,便起了这么个名儿。”

唐在寻问,你呢?陆无秋道,不知道,塞进明教的时候,襁褓里就写了两个字无秋。唐在寻不敢说话了,心想这也忒可怜了。他只好道:“我师父重伤之后瘸了一双腿,只能坐在轮椅上,但他还能打得我皮开肉绽,你说厉不厉害?”陆无秋没有搭理他。唐在寻尴尬极了,半晌才听见他说:“早年我作‘一步幽’的时候,拿悬赏换了很多钱,尽在扬州的钱庄里,我死之后,你若还这么穷,你且去找庄主,拿我的刀、报我的名号,那钱你尽拿去花吧。”

唐在寻懦懦地说:“你……你不会死的。”

陆无秋说:“江湖之大,死在我刀下的人多了去了——我也会死。”

 

陆无秋自说完那句话之后,便昏睡过去,再也没有醒来。唐在寻摸摸他的四肢,只见四肢都已僵硬,指甲泛黑,一掀面具,那一只金色的眼睛周围也漫上了瘆人的青筋血丝。唐在寻慌了,他心想,陆无秋是一个这么骄傲的人,武功高强又才貌出众,他怎么能变成一个人彘呢?唐在寻掏出机关翼,敲敲打打,加长了双翼,摇摇晃晃地带着陆无秋飞起来。

待行至五毒教,已是晚冬。唐在寻算了算,可供陆无秋苟延残喘的岁月大抵只剩一个月。陆无秋已浑身僵硬不能动了,一张脸也已分辨不出人样,唐在寻常叹口气,便替他把阎罗面具盖上。阿若枯有一座小巧的树屋子,藏在茂密的叶林中,唐在寻险些未看见。他等了小半个月,这才见了阿若枯本人。那是个妖娆的女子,一双桃花眼,上了妆,唇色红润欲滴,半眯着眼睛望向唐在寻。唐在寻只差给她磕头,向她述清了陆无秋的病症。阿若枯笑起来,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。她已是个不年轻的姑娘了,但风姿犹存。阿若枯弯唇笑道:“我为什么要救他?”

唐在寻一愣,忙向她跪下来,一磕头:“求你救他。你要什么,能给的,我都会给。”

阿若枯说: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

唐在寻道:“一个朋友。”

阿若枯看着自己指尖,几只蝴蝶飞舞着,紫光银光缠绵一片,如同满天星斗般璀璨。阿若枯轻声道:“朋友?朋友便值得你为了他什么也不顾吗?”

她道:“你站起来。”唐在寻方爬起来,就被阿若枯掐住脖子,一手扯到跟前。唐在寻只觉喘不过气,听见阿若枯厉声说:“我不信。这世间没有情义,更没有朋友。是,我可以救他。可要我救他,那个被做成人彘的人就得换成你,你答不答应?”

唐在寻怔住了。阿若枯见他神色古怪,大笑起来:“你瞧,还不是嘴上说说?哪一个为了别人的命,敢动自己分毫的?”

唐在寻伸手挣开她,跌落在地上,大喘着气,低声道:“我做。”阿若枯没有听清,俯身下来问,你说什么?唐在寻嗅到她身上五毒教的迷香,说:“我做。你救他,我做你的人彘。”

不知哪一句话惹了阿若枯的气,这个动人的女子忽狰狞起来,将唐在寻拎起来,只见她一挥手,一道寒光向唐在寻飞去,他腿上登时血涌如注,唐在寻咬紧牙关,没有喊出声。他道:“你砍吧,反正也用不上了。”阿若枯登时呆住了,喃喃道:“你不逃吗?”

唐在寻摇头:“你救他。我不逃的。”

 

就像是被人打断了筋骨,阿若枯忽失了浑身力气。她把唐在寻放下来,良久才道:“我骗你的。我救他,无论如何都救。”说罢,她便站起身来,唤来几个五毒教弟子,拿来毒蝎、药酒、迷香,配出药盅,喂陆无秋喝下。唐在寻被她的反复无常折腾得快去了半条命,一个五毒小姑娘走过来,带他做了包扎。他失血过多,昏睡过去,再醒来时,扑到陆无秋面前,只满心盼着他醒过来。但转眼一周过去了,只见陆无秋脸色愈发黑紫,手指也萎缩得厉害——那哪里是先前拿着明王镇狱,一人挑落他师兄数人的陆无秋。

阿若枯在陆无秋榻前团团转,神色变得茫然起来。她耳边银环坠子来回摇晃着,发出动听的声响,宛若五毒教山水间悠扬的笛声。唐在寻烦躁起来:“你到底能不能救?你成功过吗?他只半个月的寿命了!”

阿若枯不甘示弱地吼他:“我当然能救!当年是我自己中了人彘香!我现在不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,我是怎么活的?”唐在寻愣住了。他没有想到,眼前这个艳丽又妖冶的女子,居然也曾被折磨得不成人样。他不敢说话了,这时却见一个年迈的身影钻进来,满头银发,颤巍巍地拍了拍阿若枯的肩膀。他二人回头一看,见是一个白发的老人家走过来,穿着苗族的衣裳,头盘银钗,手拄一根蛇木拐。阿若枯轻声喊:“阿娘?”

便见她说:“你先让开。”阿若枯走至一边,老妇这才慢腾腾转过身来,望了一眼唐在寻,道:“你是唐门的人?”唐在寻心里一紧,只好点头。老妇道:“不怕,我并无恶意。当年小女中了天一剧毒风云散,是我救回来的,她那一张药方,并不起作用。”阿若枯一愣,只见老妇问:“你可认识游云?唐游云,也是你们唐门的人”

闻见这个名字,阿若枯与唐在寻皆是一怔。唐在寻许久才道:“那……那是我师父。”

老妇便笑起来,满脸的皱纹舒展出一种无奈的神色。她道:“这倒巧。二十年前,大抵也同你一般大小,小女浪迹江湖时,与你师父相识。小女武艺不精,身中风云散这一天下人都闻风丧胆的奇毒,你师父携她回五毒。风云散,散风云,此毒自然有解,但只一种解法。若有人心甘情愿为中毒之人饮下毒血,受蛊虫噬咬、提去人体之精华,用以养育该中毒之人,便得了重生的机会。但受那蛊虫噬咬后,因人而异,有的人活生生折磨致死,有的人断胳膊断腿,但总是要弄坏了身子。当年唐游云义无反顾地喝下毒血与蛊虫,活生生去了两条腿,他嘱咐我只告诉小女是他冷下心肠抛下她走了,便不必她记挂,只再去嫁一个好男人。他去以后,我再也未见过他,小女也未再嫁,便不提了。如今你的朋友身中此毒,选择在你,你若救他,和我说便是了。”

唐在寻从不曾听及这段往事,更不想原来阿若枯这般的女子更是差点做了他的师娘。自记事以来,师父便坐在轮椅上,终日不得行走,他只坐在竹林中听着嘉陵江的水声,未抱怨过一次。他曾问过师父为何弄断了两条腿,而唐游云只摸着他的头说,不小心便害了病。

阿若枯呆在原地,有几个小弟子来扶她。唐在寻不再去想风云往事,只记得眼前陆无秋通身病苦,便向老妇一磕头:“晚辈愿服毒蛊……只求救我好友一命。”

 

阿若枯将他扶至木桶边,桶中是滚烫的药浴。她看着这个不曾相逢的小徒弟,递上一碗毒血。她说:“你想清楚了?”唐在寻扬唇一笑:“可清楚了。”阿若枯轻声道:“你还有什么想告诉他的,且说给我听,免得你这小身板一命呜呼去了,白留遗憾。”

唐在寻神秘地凑过去:“师父一直不曾娶妻呢,家里常摆着一支竹笛,想是你的东西。”阿若枯红了脸,想笑,又笑不出,只喝道:“胡闹。”唐在寻不闹了,低声说:“我倒一直想有个师娘,师父便也不觉孤苦伶仃。我此一番来,许久不曾见他,你若还能见到他,便同他说,弟子有愧,无颜再见师门。”碗里毒血晶莹剔透,浑不似有风云散这样的奇毒。唐在寻悠悠哉哉地晃着那碗血,瞥了一眼陆无秋,又道:“他若醒了,你只告诉他,我送他来了五毒,治好了病,拿着三块玄晶便无情无义地跑了,大不要和他说了实话。”他想了想,又说,“你再同他说,我走前只留下一句话。”

 

唐在寻仰头望向叶间的碧海云天:“江湖之大,不去也罢。”

 

 

 

又是一年三月春。

扬州城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。湖畔岸柳迎风,招摇婀娜。树间挂着红灯笼,街边立着一个个小店,香气四溢,混着擂台上的打斗声同春风一共散进游人耳中。来去的江湖客,打马、行路皆有,或背行囊,或提刀枪棍棒,一时好不热闹。钱庄离湖边擂台只几步路远,新来的小跑堂眼巴巴地想往外看,却只能瞧见擂台上天策枪猎猎生风,霸刀舞得意气风发,时不时传来叫好声。他一边看,嘴里一边念着,说那小将军这一招妙极了,直叫那霸刀挡不住!呀,这是个七秀姑娘,双剑灵动,也是超绝出群!

账房先生是个跛子,生得如花似玉,可惜是个男子。先前这钱庄的老账房卷了钱跑了,危难之下是这位先生挺身而出接了班,又让钱庄的生意红红火火,上下都敬他极了。账房先生喝道:“看什么看!有什么好看?不过江湖上那一套套,江湖险恶,你也要去吗?还不过来算账。”众人一听,小先生又在训小徒弟了,都笑起来。小跑堂平白给训了一顿,委屈巴巴地进去,恰见有客人来,又迎上去。这客人看着富贵,穿的是胡人的白袍子,腰间提两把刀。小跑堂天不怕地不怕地凑上去,朗声问他是取钱还是如何。

这时账房先生抬起头望了望,忽一愣,旋即又低下头去,抓了一位小伙计过来,说自己站累了,进去歇歇。这钱庄里的人都知道账房先生腿上有疾,自然不难为他,便接了班。那胡人走上前来,腰间别着一只小猫木雕。小伙计一抬头,见一双澄澈的金色眼眸,一张英气的脸,一震,才道,客人要什么?

那胡人在柜上敲了敲,笑道:“想见见你们账房先生。”

他便自顾自拿起一卷帐,翻起来。那字很清秀,干干净净,规规整整。

小伙计呆了一瞬,愣愣答好,这才探回屋内喊,先生,先生!有人见你!先生原不想见,踌躇片刻,叹了口气,还是一瘸一拐地出来了。唐在寻一出来,便望见那只金色的眼睛,笼在兜帽下,温柔地凝视他。唐在寻说:“你瞧,不丑的。”他轻声道。

陆无秋望着他:“卷了我的玄晶一走了之,还这么猖狂。”

两人便一起笑起来。唐在寻笑了一会儿,不笑了,低声道:“你走吧,回你的江湖去。江湖那么大,你该去看看的。”

陆无秋道:“江湖之大,不看也罢。”

 

唐在寻便道:“我脚上有疾,去不了了。”

而陆无秋说:“洛阳,长安,金水,扬州。华山,花谷,秀坊,昆仑,大漠。这么多地方,你都不去吗?梦里会后悔的。”他抬起手来捏了捏唐在寻的脸:“我有马,有钱,还有两把刀。你要去哪里,我就和你一起去。没有你的地方,哪里是江湖啊?”

唐在寻想了想,一仰头,说好。

 

只见账房先生飞快地收拾了行囊,拉着那个胡人便跑了。小跑堂追出来大吼道:“师父,师父去哪里!”唐在寻摆摆手:“师父去云游江湖了!”小跑堂道:“师父的钱庄主还没结!”唐在寻心想,这倒是一回事,总不能给人家白干活。他便停了脚步,冲小跑堂说道:“你这个毛躁劲儿,我估计以后是一定会踏足江湖的。你以后去了江湖,每逢一处想起我来,就到处问问有没有见过我。你走上十年,二十年,江湖这么大,总有一天会再见到我的。”

说罢,唐在寻冲他挥手,跳上陆无秋的马便走了。

 

这一天春色满园,扬州微风阵阵。擂台上打斗精彩万分,两岸喧闹无比,香气四溢。这一天江湖依旧人来人往,有情有义之士翻江倒浪。这一天阳光大好,快马加鞭地走在扬州路上:

 

一串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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